三论宗的观法
释界静(仁宽)着
佛为一大事因缘教化于世间。由于众生的根基不同,所以佛陀的教法也有多种,因此观法也有多种。但主要的精神,无不是令诸众生体悟诸法的实相。佛说:「生死根本,是众生妄执实有。」尤其是妄执实有的自我。所以佛陀每当说法,多开示我空。但是,一些劣根众生,不能了解这一点,妄执实有,并错误地认为实有是究竟义。如执有实我的外道;执诸法实有的毘昙;执空见为正理的成实;有所得见的大乘等等。这些学者堕于偏邪,失于正理。龙树菩萨见到这种情形,认为他们没有领悟到佛陀的本义,深感痛心。因为既失于正理,正观则不生,正观若不生,断常则不灭,断常若不灭,苦轮就常运了。于是,龙树菩萨发出怜悯众生的悲心,先分别说诸法,后说毕竟空义。他的空有无碍,以二谛阐明诸法空寂,建立起精严绵密的观法。
怎样叫作「观法」?观有了达义、观照义、观察义。明了诸法不常不断,不生不灭,名之为观。
观有两种:一是小乘的「生灭观」;二是大乘的「无生灭观」。
一、生灭观:即小乘学者,认为有惑可灭,有解可生;有圣可取,有凡可舍。所以也叫「生死取舍观」。这种观法自然受到龙树菩萨的斥责。《中论》说:「若求如来性,即是众生性,若求涅槃性,即是世间性。」因此经中说:「明与无明,愚者为二,智者了达,其性无二。若舍生死,别取涅槃,是为愚人,不离生死,若知生死与涅槃无有差别,方得涅槃。」一切实有的学者,见佛说断烦恼,灭生死,得涅槃,认为有三界可出,有涅槃可求。以为生死之外,有善的、乐的、常的涅槃。于是对性空学者所说的一切法空无自性感到疑惑。就问:若一切法皆空,那就是无生无灭,这还有什么烦恼可断?有什么生死可灭,而可称为涅槃呢?答:假使主张一切法实有不空,即法法皆有定性,法法本来如是,那就无所谓生,也无所谓灭了。无生无灭的诸法,试问还有什么可断呢?有什么可灭呢?假如不断集,不灭苦,有漏因果常在,那又称什么为寂灭的涅槃呢?要知道生死是无自性的,涅槃也是无自性的。在同一无自性的空相中,没有去来相,也没有由彼到此的动相,涅槃即世间的实际。无烦恼可断,无生死可灭。一切有为有漏法,无不是性空,无不是缘起的寂灭。本来如此,没有一法可断,如果有一法可断,就是断见,断见的人怎么能得涅槃呢?佛说:「涅槃不是断,也不是灭实有的生灭;也不是另得真常乐净的涅槃。」本性空寂灭,有什么可断?有什么可得?只是在见色、闻声,举心动念当中,不执受、不取着诸因缘法,现觉法性空寂,名之为涅槃。
在毕竟空寂中,有无俱泯,离一切戏论。不了解缘起无自性的人,以为实有烦恼可离可灭,所以见有见无。其实烦恼就是取着,不取着即离烦恼。如果念念心中,有个实性烦恼可断,那个烦恼是永远也断不了的。因为你念念心中有一个实性烦恼,而这个烦恼就在你心中打滚,甚致不停止地在想、在思,那个烦恼怎么断得了呢?要知道真正的断烦恼,是心行处灭,言语道断,有无俱泯,离一切戏论,不思善,不思恶才是真断烦恼。如《心经》说:「无智亦无得,以无所得故……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」正知道至一切「无所得」,佛称之为涅槃。所以说:断除实有断除实无的非有,离有无二边,悟毕竟空名为涅槃。由此可知,涅槃是非有非无的,这怎么能说实有实无呢?不着生死的有,也不执涅槃的无,双遮有无,不着一切,这才是根本佛教开示涅槃的本意。
二、无生灭观:即龙树菩萨等大乘学者正观一切法无自性,诸法是在种种的因缘和合而如幻如化的缘生。一切法既是缘生,即无自性,所以它不是独立的,不是自在的,无有主宰的,而是念念迁变幻化的境相。如观镜中像,不能说是从玻璃生、或面生、光生、空间生,如果去寻求像的自性,谁也求不到、摸不住,而此像是一定要有玻璃的镜子和人的面容,在光线等各种条件和合下,才能有此假像显现。在像出现的时候,生也不见有一自性的像从那里来,灭也不见有一自性的像到那里去。所以说:「生无从来,灭无所去。」这就是无生灭观。
在这个镜中像的比喻里,启示人们在人无我及法无我中去观察、去探索。佛常说:人的身心要素是五蕴和合组成,生理的机构,血肉的躯体是色法;心理的活动,不外情绪的感受、想象的认识、意志的作用。这三个能知的东西是心识的作用。若将精神与物质作分别:色蕴是物质的,受、想、行、识四蕴是精神的。约能知与所知去分别:识蕴是能知的;色、受、想、行四蕴是所知的。
反观「自我」,身心中自我了不可得。除了五蕴,更没有我的体用,我不过是依五蕴和合而有的假我。这假我不可说它就是蕴,也不能说不是蕴,它是非即蕴、非离蕴的。如果去观察探求它的实体,一一蕴中了不可得。色法的迁流变化,在人的生理上非常显著;而心理的变化更快更大。认识、意识都是息息不停的变化。不但是所知的四蕴是生灭变化的,就是能知的心识,也是生灭变动的,就如我们观察反省认识时,心识已是客观化了,客观化的能知者,也就是所知者,它和另四蕴一样是生灭法。能知与所知有主观与客观的相待而存在;不离客观的主观,必因客观的变化而变化。在观察主观的认识时,立刻觉了此前念的主观已经过去;现在所觉了的,仅是一种意境和回忆中的东西一样。这即是与以上所比喻的镜中像一样了不可得,而人们却错误地认为依此五蕴和合的假我,为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自我实性,去妄执外在的虚妄我所为我所有。这样执自我实性的就是──我见;外在虚幻事物,执为我所有的即是──我所见。我所见依我见而存在,这种我见、我所见都是由于不明了一切法的实相,不能悟解一切法都是虚妄,所以生起烦恼,由烦恼生业,由业生苦果。所以有情有生老病死的现象,流转于生死。若能如此正观我与我所了不可得,我法二执不起,通达一切法无我、我所的般若现前,名无我智。即指实相般若的现觉,得到这种无我智,悟解一切法无自性,名真空智,也名为胜义智,即第一义智。胜义无我智所体悟的即一切法的实相,一法如此,法法如此。此即是一切法的法性。
诸法「无生灭」这种大乘「空」的学说,应该随着《般若经》早就传入中国。但是,由于「老」「庄」玄学的影响,使当时学者不能正确理解《般若经》「空」的真正含义。接着有后秦时罗什法师将龙树、提婆二大士的《中论》、《百论》、《十二门论》翻译流通后,经过专研三论般若学的学者们加以组织整理,终于以一宗之姿态出现于中国。
《般若经》的理论强调宇宙万法当体性空,破除由于假名(概念)认识所执着的实在。而中、百、十二门论则更发扬性空无碍于缘起的中观思想。至此,由于般若三论的结合,形成三论宗的三种观法:一、名字观;二、义相观;三、心行观。
一、名字观:文字般若即是名字观。文字是表达、论述般若义理的一种工具,实相本来是离开文字的。就般若也好,实相也罢,这些都非言语文字所能到达,但是如不借以文字,就不能表诠诸法实相的道理。所以文字能表达般若妙法,又从文字可入般若大道。正如《维摩结经‧观众生品》说:
「言说文字皆解脱相,所以者何?解脱者,不内、不外,不在两间,文字亦不内、不外,不在两间。是故舍利佛!无离文字说解脱也!所以者何?一切诸法是解脱相。」(大14.548上)
由「言说文字皆解脱相」看,文字能表达般若妙法,文字原无性,本来空寂,所以名为「文字般若」。正观一切法唯有名字,知一切法当体即空,无有自性,这叫名字观。
宇宙万法,但有假有,没有实体。这一点,不要说小乘,就是科学与哲学发达的今天,大家都以为宇宙有成有坏,但始终脱离不了宇宙必有实体的这种妄执。
根据般若学对诸法的说明是「即缘起即性空」的。缘起如幻的有,要依性空才为有,因此,这个「有」并非实有;性空也不能离开缘起如幻的有才是空,所以这个「空」不是偏空。这样,有不碍空,空不碍有,空有是相即不离的。由于人们不了解这点,就在诸法上,不是偏于空(断灭空);就是执于有(有实体)。
为此,三论诸大德建立名字观的道理,来观察宇宙诸法。就地球来说:地球是由因缘而有,其体本空而不实。因地球既然由因缘和合而有,那么,地球就没有自己的体性,完全属于众因缘所生。既然属于众因缘所生的地球,那么它应属于宛然有的假名而已,其性空寂,如幻如梦。换句话说:地球是从因缘生的,所以说地球是空,又因地球由因缘所生,所以又说它是有。实则并非空有,假名空有。因此,因缘所生的空有,实无定性,无定性的地球,说它有实体,都是一种妄执。
诸佛菩萨为了使人们解脱这一妄执,就依真俗二谛来谈空说有,这是一种方便施设,依缘起如幻的有上,分别诸法说种种名字,这是俗谛说。依俗谛使众生知道事物的种种名字,但有假名,无有真实性。知道事物是缘起而性空的真正道理,即得第一义谛。
二、义相观:实相般若即是义相观,义相是般若的理体,为每个众生本来所具有,若离一切虚妄的假相,即证般若实性,这叫实相般若。诸法性空,名为实相。实相之法,不生不灭,故名无相,实相无相,观此义理,即名义相观。又「义」是义理;「相」是相状;「观」是观察推测。也就是说:三论宗以般若、三论的义理来观察推测宇宙人生的相状的意思。
般若谈空;三论讲中。二者的结合,所得出的思想是「缘起性空」的中道义理。说明客观的一切事物是依因待缘而有的,但此有并非实有,它没有自性,当体即空。在主观对客观的认识时,对缘起所生的事相,必须以缘起性空的义理去正观它。比如「谷」是种子为因,水、土、阳光、空气、人工等为缘,而后生芽、出根、长苗、最后结谷。试问:种子在众缘还未具备以前,它已先有芽苗等吗?如果先有,那就不必要等待春天和水土空气阳光雨露等等缘,因就能生因。相反,因必须等待众缘和合才能生。因此,我们知道,谷子没有自体,如有自体,必能自生,不要待缘而生。由此推测,可以知道没有一法不从因缘和合而生。因缘所生的事物,包括心、佛、众生都是没有自体的,没有固定性、没有主宰性、没有去来相,无始无终。当「观」一切法非有非空,不常不断,不生不灭,不落二边,离言中道,离四句、绝百非即得般若智。
三、心行观:观照般若即是心行观,观照般若的「观」是般若的体,而「照」是般若的用。如《肇论新疏》卷二说:「观照般若,照理照事故。」(大45.213上)意思是观照实相之理的智慧,也即是般若的身体。以般若智照见五蕴皆空,专注一心,观达明了,所以叫心行观。
三论宗注重中道实相,以中道义,观照一切法无非中道,虚妄假有,又「中」是正确真实义,离颠倒戏论而不落二边。「观」的体是智慧,「观」的用是观察,即以智慧去观察一切法,因而名之为观。以「中道」观照一切法空性,现观如实知如实见这真实的空性法,所以叫「中观」。行之于心叫中观;说之于口叫中论。总括以上所说的观法义理,若能如理思维,正观了达,就是心行观。
三论宗是大乘教,所以它的观法,是属无生灭观,应是中道无生观。三论宗是即教为观的,离开教义,无别有观。教理义相是所观境。心行如理、作意思维,就是能观心。能观所观具足,方成为观。不是离开教理,而外,别有观法。三论宗观法之大意如此。